第28章_叫我如何不执著：姜琍敏散文选

第28章
        （中国禅宗三代祖师僧璨）大集群品，普雨正法。会中有一沙弥，年始十四，名道信，来礼师，而问师曰：

        “如何是佛心？”

        师答曰：

        “汝今是什么心？”

        “我今无心。”

        “汝既无心，佛岂有心耶？”

        道信又问：

        “唯愿和尚教某甲解脱法门。”

        师云：

        “谁人缚汝？”

        “无人缚。”

        “既无人缚汝，即是解脱，何须更求解脱？”

        道信当下大悟。

        一一《祖堂集》

        相信你读过上文，也会有豁然开朗之感。人生在世，最渴望之境界，莫过于自由，而自由之实质，又在于精神的奔放不羁。但现实中却总有种种束缚，般般禁锢，使人畏首畏足，终难越雷池一步。而这些思想文化方面的种种“束缚”看似厉害，其实无不通过个人的自性才起到作用。如果你真能在精神上超脱这一切，那任何束缚自然土崩瓦解，身心的解脱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了。

        但是，问题真就如此简单吗？“道信当下大悟”固为可羡，但大悟之后，道信又如何了呢？我是说，悟得某种道理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又是一回事。一个人的某种禅悟，真能解脱他一辈子吗？老实说我是怀疑的。而《景德传灯录》中，师备禅师的一席话，似乎也是论述这个问题的，但却好像反而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的疑虑。

        师备禅师所言大意是：

        “各位看见有险恶，看见老虎、刀剑等等威胁你的生命，就会产生无限恐怖。这像什么，就像世间的画师一样，自己画出地狱，画出老虎和刀剑，认真地看了，却又自生恐怖。如今你们各位也是如此，把什么都看成真实存在。其实是你自己产生幻觉，又因此而恐怖。并不是别人给你造成过错。现在你想澄清这种幻觉和迷惑吗？只须认识你自己的金钢眼睛。如果认识到了，就知道世间什么事物都不是真实存在，哪里有什么虎狼刀剑能够威胁你……”

        亳无疑问，师备禅师所言是一语中的的。人间许多恐怖，实在是种种束缚禁锢和我们自己的心理幻像合力之结果，所谓心造之幻影而已。地狱压根儿不存在，可是画师却把它画得头头是道，能不恐怖吗？更恐怖的是画师自己也因此而恐怖起来，完全忘了那是自己的艺术创造，两腿发抖，掉头就跑。恰如那些设计、雕塑了金身大佛的工匠，肚里的稻草明明是他自己填进去的，佛像塑成，他却首先一头跪倒，纳头便拜。真是可笑复可悲。但这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软弱，他的精神需要有一个崇拜的对象，哪怕那实际上是他自己泡制出来的，他的想象却还是会将其神圣化，以寄托自己空虚的灵魂。

        然而，事物毕竟还有另外一面，我们的恐怖决不完全是自己的幻像造成的，它确确实实是这个错综复杂、险像环生的人世硬塞给我们，因而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被“认识”或超脱的。比如，我们许多人在坐飞机时会情不自禁地祷告上帝，乘汽车时会担心发生车祸，因为公路上的车祸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而我们也都亲眼见过电视上许多次飞机坠毁的惨状。甚至，有时我们在家里好好地坐着，却忽然嗦嗦发抖起来，因为你听见有人在暗夜里惨呼救命，或者又听说小区又发生了多少窃案甚至碎尸悬案一一生活中的不安定因素委实是太多太多了，经验中的可怕体验委实是太丰富太丰富了，更遑论从创世以来就如影相随般与人类发展史纠缠着的战争、病患、地震、海啸等数也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了。害怕，恐怖的反应，可以说已成了人生在世必不可少的一种预警机能和起码的自卫机制。禅师们要我们超脱的，如果也包括这些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迂阔了些？如果谁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如此地“开悟”、超脱，因此而无视一切实际存在的危险，其本质和自欺欺人恐怕没有太大的不同，其结果怕也免不了会和盲人骑瞎马差不多吧？至于师备禅师所言的“金钢眼睛”，我是肯定不可能有的了，因为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微言大义。而能把一切恐怖都“认识”到或者说是看没了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在什么人头上长着。就是真有哪个尘世中人生了这样一副所谓眼睛，他是不是妖也还难说。如果真是人，那他现在是否还活在这儿看我这番胡言，老实说吧，我仍是深深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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