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其实我恐怕不能算作过中学生。尽管我的履历表总填着:1966年9月至69年12月就读于苏州第8中学;但那是怎样读的,过来人都明白。大批牛鬼蛇神,大闹文攻武卫;喇叭日夜吼,弹洞满墙头——对于现在的学生来说,这些个词儿恐怕会让你一头雾水;但如果你多少听说过些“文化大革命”的事儿,就好想象些了。所谓“大批牛鬼蛇神”,指的是一切单位的领导,不论你是省长市长还是校长、书记,总之凡头戴个乌纱的就没一个算好人;统统撤职罢官,冠之以“牛鬼蛇神”的帽子,接受批判斗争。而批判他们的所谓革命群众,则又因争权夺利而大打出手,此即所谓“文攻武卫”。文攻武卫的结果便自然是“喇叭日夜吼,弹洞满墙头”了。而我的“花季”,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度过的。
学校也“砸烂”了。名为初中生,实际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我,成天闲在社会上,与一伙同龄人学抽烟、仿效“造反派”打群架。社会上则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学生也好,小学生也罢,反正一个也不示弱,生生灭灭乱哄哄,先后成立过几十个造反司令部。作为走资派子女,我没造反资格,却有幸戴上个最“时尚”的红袖标,步行“串连”到无锡。只可惜那是个“保皇派”组织,刚有点扬眉吐气感,回来却发现,我那“红卫兵”的总部已被造反派砸掉,于是想到了复仇。
复仇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作为大学糸科首领,也被关进“牛棚”。天天挨批斗,剃那种留一块秃一块的鬼头,罚在烈日下整天整天地跪着拔草,挂着沉重的大铁牌示众、游街;牌上的名字倒着写,还打上一个大红叉。我常去为他送饭,浑身哆嗦地目睹他被造反派无数次地训斥、体罚。那些人原都是他的学生,现在却臂缠红袖章,唤狗般冲着他吆五喝六。有一次他们当着我的面,命父亲背一条毛主席语录。背对了,说感情不好,要重背。背错了,上去就是一巴掌……
那些天我痛苦而愤怒,父亲鼻子里淌下的鲜血总在我心上流。我恨不得杀了那些最凶蛮的红卫兵,但又不敢,也做不到。一些命运相类的伙伴们怂恿我想别的法子报复,我欣然同意。我们找了些10号铁丝,剪成约两厘米一截,弯成一个个V型,作弹弓子弹。躲在暗处去射我认得的一切仇人。那些铁子弹十分了得,飞去嗖嗖有声,穿过树梢,落叶纷纷。
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们隐在学生上食堂必经的一片小树林里,耐心搜寻目标。突然,我发现一个小个女红卫兵独自端着饭菜回宿舍。而她正是我必欲打击的目标之一,我亲眼见她在游斗时拼命呼喊“打倒”,还狠狠踢过父亲一脚——我抑住心跳,屏住呼吸拉足弓,果断射出一发子弹。中了!随着一声尖利的惊叫,饭盆落地,那女造反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呻吟开来。
伙伴们欢呼一声拔腿便逃,惟独我呆在原处没动。我射中她眼睛了吗?
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恐怖,赶紧躲到紧靠她的树丛后,想看看究竟。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许多,通向宿舍的小路上灰朦朦地再没有旁人。她独自蹲了好一会,缓缓站起来回宿舍去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向我躲着的树丛后看了一眼。她的脸便在残存的霞光里闪了一下。那一刹那我的心猛地抽紧了。我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只是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女孩子。瘦瘦的脸,黄巴巴的羊角辫,过肥的旧军装也掩不住她满身稚气。
我都干了些什么?如果她瞎了,我不是成了罪人了吗?少年之我仿佛第一次品尝了懊悔。
此后几天我一直想再看到她却看不到。我闷闷不乐。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又看到额头上贴着块纱布的她,心头的石头才悄然落地!或许是我盯着她看的缘故,她也仔细盯着我看了一会。我以为她认出我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不久,学校开始了学毛主席语录之类所谓的复课闹革命。而我也停止了复仇。当然这并非复课的缘故。而今每当我重抚往事,都不免有几分感慨。实在说我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说的,但当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强加于人,使生存都几成奢望时,还有何性不性、善不善可言?念此不禁为我那时还残存一点良知,没惹出更大的祸乱而庆幸,更为眼下正在就读的儿辈庆幸:仅仅因为不必再经历一个人性扭曲而同类相残的年代,仅仅因为在该读书的年纪能够安心地坐在教室里,他就是有福的。也许他现在还不以为然,但想到他有一天也会如我般回眸往昔,也会有种种遗憾甚或悔恨,而他眼里的花季绝不会再如父辈般,凋零成一幅血迹斑驳的荒诞画时,我相信他至少会为之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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