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赴宴_宁二十四

十五赴宴
        这时只听一声长笑，那马车中跳下一个汉子来，只扫了一眼诸浩奕和被他踩在地上的马夫，开口道：“少侠年纪虽轻，功夫可真不善啊，当真是后生可畏。”诸浩奕朝他看去，只见这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子颀长，面貌英武，脸庞微黄，颌下一丛长髯飘飘，直垂至腹，虽然他身材瘦削，顾盼间自有霸气流露。诸浩奕忍不住便要脱口而出一句：“好汉子！”然则自己已与这马夫动上手，是以只随口出声应道：“在下本事低微，不足道也。”嘴里谦虚，脚下却不松劲。

        那汉子却似不以为意，淡淡道：“小朋友这‘太极劲’的造诣可不浅，想必和襄阳‘仙鹤手’沙师傅有些渊源吧，不想他门下竟有你这等少年英杰。”诸浩奕心里暗惊，方才自己出手之时这汉子并未下车，仅凭此刻身形便道出自己家学路数，足见其不俗眼界。听他说话语气甚是平淡，一字一句却隐隐震动自己心神，显是内功深厚之辈，又听他话里似是称赞，明明对自己也是一方名家的大师哥并无多少尊敬之意。想到这里，诸浩奕一颗心微微下沉，心知今日遇上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劲敌，然萧若尘在旁，他怎能退让，一手把她拉在身后，脚下加劲，那马夫见主人在旁，不敢大叫，也不免痛哼起来。诸浩奕面色凝重，冷声道：“这马夫出言侮辱舍妹，在下便是容他不得。尊驾但有什么指教，冲在下来便是。”

        那汉子大声赞道：“好气概！好少侠！”这两句称赞倒是诚恳之极，又听他指着那马夫道：“确是他出言不逊，被少侠教训，自是技不如人，理所应当。只是此人为我策马驾车，名为主仆，实是朋友相交，少侠这‘狗仗人势’之语，总是大大不对。”诸浩奕道：“阁下说的是，在下先前失言。”退开一步，那马夫翻身爬起，走到那汉子身侧，道：“是小的没用，大……”那汉子把眼一横，他立即收口，不敢再说。

        诸浩奕心想：“他要说什么？是了，他要称这汉子做‘大人’，此人果然大有来头。”又听那汉子问道：“确是我这兄弟不对在先，不如这样，鄙人今晚于这衡阳城回雁楼设宴赔罪，不知少侠可愿赏光？”诸浩奕一愣，面露犹疑之色，一时不答，那汉子哈哈大笑，直叫人振聋发聩，道：“小朋友不必多心，鸿门宴这般事情，我还不屑得去做。”诸浩奕看向萧若尘，她只盈盈一笑，轻声道：“都凭大哥做主。”他豪气顿生，大声道：“阁下也不必出言相激，在下定然赴宴便是。”那汉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拇指一翘，笑道：“好，爽快！今日辰时，咱们不见不散。”言毕回车，那马夫也不敢再看诸浩奕二人，告了一声，策马而去。

        萧若尘道：“诸少侠真是好胆气，这人的本事，只怕不在师父之下。”诸浩奕微微一笑，道：“我看他谈吐之间，当是气概豪迈的一条好汉子，不会自降身段为难咱们小辈。”萧若尘轻声道：“你还没牵够么？”诸浩奕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竟一直拉住萧若尘，忙松开手，尴尬地挠了挠头。萧若尘笑道：“好啦，在湖广地界，总要给师父三分面子，他既已知咱们来历，总不致有什么过分之举，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

        时间尚早，萧若尘便领着诸浩奕在衡阳城中闲逛，诸浩奕初来乍到，对许多事物皆大感新奇。眼见日头西沉，二人来到回雁楼赴约，这回雁之名，取自诗圣杜子美的“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是衡阳最大的酒楼，高五层，盔顶斗拱，气派宏大。二人步入楼中，一个小二迎上来，挂着谄媚的笑容道：“二位客官，可是受八爷咯邀请来此？”诸浩奕笑道：“确是朋友相邀在下，什么八爷，却是没听到过。在下咯朋友三十多年纪，瘦长身子，须长二尺，不知店家口中咯八爷，可是此人？”那小二连声笑道：“是，是。”只听他回头吆喝道：“八爷咯贵客到！”又对二人道：“还请二位随小咯来。”

        那小二上了楼梯，只见那台阶级级而上，底部镂空，竟能立人而不塌，如此巧夺天工，二人皆是暗赞，跟在那小二身后，直上五层。这酒楼构造精巧，往高处逐层渐小，整个顶楼只有一张桌子，桌边只有一人，便是先前遇到那汉子，只见他站起身来，呵呵笑道：“二位准时赴约，我这面子可大得很呐。”诸浩奕抱拳道：“阁下相邀在先，在下但敢不至。”

        那汉子把手一挥，示意走菜，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他看向二人笑道：“两位不必拘礼，咱们今日吃饭，只叙朋友之义。”诸浩奕应一声：“是。”也不矫情，拉开椅子，在那汉子对面坐下。萧若尘在旁微微一笑，福了一福，也在诸浩奕身边落座，那汉子见她虽是二八少女，体态盈盈，一颦一笑皆有风情，心里暗叹，无怪手下把持不定，便是自己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于是对诸浩奕笑道：“小可自问行走江湖，也算见多识广，似令妹这般天姿绝色，莫说是见，实在是想也不敢想，若叫我年轻十岁，只怕今日被少侠踩在脚底的就是我了。”

        二人听他话音诚恳，只是真心赞赏，毫无调戏之意，皆是微微一笑。萧若尘谦道：“八爷谬赞了。”那汉子摇头笑道：“便小二这么叫一声，又是什么八爷了？咱们江湖儿女，只因投缘相交，我年纪虚长几岁，如不冒犯二位，斗胆自称一声为兄。”

        诸浩奕知他明明身负绝艺，说话却毫无架子，抱拳正色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小弟易浩渚，这位姑娘是我师妹程潇，我二人同门学艺，师承大哥早先已知。”他虽然喜好结交朋友，总有江西的经历在前，始终留个心眼，不以真名相告。那汉子道：“好！今日认识两位少年英侠，真叫愚兄胸怀大畅。”诸浩奕暗自寻思，自己二人已报家门，他却仍不通名，自己总是留意堤防为好。

        谈话的当儿，只听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是那小二引着几个伙计上菜来，不一会碟子七七八八，摆满了一整桌，竟有十几盘之多。诸浩奕自小受诸长风教诲，不喜铺张浪费，皱眉道：“我三个那吃得下这许多？”那汉子笑道：“何须客气，只吃便是。”见他迟迟不动筷，大笑道：“易兄弟把为兄看的忒也小了，我此番宴请朋友，只我一个，至于这菜……”他说到这，拿起筷子，随手夹起一块，放在口中，大声咀嚼，叫道：“好香！好香！”一面赞，手上不停，片刻间竟把每一盘菜都吃了一口，手法当真是快捷无论，小二在旁直看得呆了。

        诸浩奕心里却是一凛，他自入座，目光始终暗暗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地方可以伏着那汉子的帮手，自以为不着痕迹，不想竟然全被他看在眼中，方才犹疑，的确是担心菜里有什么手脚，也被他一语道破。他心想反正已被揭破，倒也不尴尬，哈哈一笑，道：“小弟确实唐突了，无奈出门在外，先前吃过了一些苦头，是以不得不防，还望大哥莫怪。”那汉子笑道：“好兄弟，你这般诚实性子，倒叫我喜欢得很。”

        诸浩奕见这些菜颜色鲜亮，香气扑鼻，到底是名楼出品，也不禁食指大动，道一声：“小弟也不客气了。”举起筷子，仔细看去，却发现桌上的菜大半叫不出名字，还有七八样是他见也没见过的，暗暗自嘲道：“诸浩奕啊诸浩奕，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面对一桌美味，却不知从何下口。”好容易找到一盘炒肉片，这个倒是认识，于是夹了几片，一大口全部吃下。

        这肉片入口嫩滑，他刚要出声称赞，突觉舌尖一麻，大惊失色，自己已经万般小心，怎么还是着了道儿？脑子飞速转动，也不知是自己的筷子有问题，还是那汉子先服了解药，寻思间感到舌上的麻意扩散，蔓至整个口腔。诸浩奕头皮发麻，心知只再耽搁片刻，自己定然无幸，蹭一声站起，抢上前去，猛一把揪住那小二衣领，喝道：“拿解药来！”

        那小二被他擒得喘不过气，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什……什么解药，小的实在不知，小的实在不知啊。”语音中已带哭腔，诸浩奕这一接触已经发现此人全然不会武功，又见他脸上惊恐神色，确也难作乔装，是以手上力道微松，轻声道：“得罪了！”转头对那汉子怒目而视，却见萧若尘和他都在看向自己，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那汉子开口笑道：“易兄弟，你不过感到舌头发麻，那又何必动怒？”诸浩奕冷冷道：“还拜阁下所赐。”这时萧若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易大哥，原来你没吃过花椒。”诸浩奕一怔，不解道：“什么？”只见萧若尘用筷子在那盘肉片中挑了挑，夹起一粒不及黄豆大小的圆球，递到自己眼前，诸浩奕凝目一看，那小球颜色发黑，微微开口，奇道：“这便是那什么‘花椒’么？”萧若尘笑道：“是了，此物长在内地，你来自福建，没见过那也正常。咱们这做饭烧菜，将它作为调料，入口麻中带辛，回味甚是鲜美。”

        诸浩奕凝神一品，只感口中虽麻，肉味却是格外咸香，他又潜运内力，气息全无窒碍，那里是中毒的迹象了？知道这番是自己闹了个大误会，他忙撒开抓着小二的手，只见那小二双腿兀自打战。诸浩奕一张脸涨得通红，直赔不是，那小二先前被他吓得半死，此刻那敢受着？只是慌忙弯腰，不住还礼。那汉子看他两个连连对拜的滑稽模样，当真叫人忍俊不禁，对小二叫道：“好了，你去罢，留我们三人自己在这就是。”那小二如蒙大赦，连鞠了两个躬，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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