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黄虎
那汉子却不在意,淡淡道:“兄弟方才已道,这黄虎与李闯齐名,此刻他兵败投奔,那又怎么说?这不是矮了李闯一头吗?”诸浩奕缓缓摇头,道:“正因二人齐名天下,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了败仗,又有什么?而黄虎公能自降身段,去投李闯,此等忍辱负重之谋,足见其抱负远大之心,意向天下之志。”
那汉子形容一震,嘴里自言自语,反复念叨:“抱负远大之心,意向天下之志。”只见他倏然站起,走向窗边,负手而立。那汉子放目远眺,直把整个衡阳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只觉心里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声如雷震。诸浩奕望着他瘦长的背影,心里念头一闪,登时亮如明镜,笑道:“今日得睹张将军尊容,倒是小弟生平大幸。”那汉子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诸浩奕微微一笑,道:“这‘张献忠’三字,只怕这衡阳城中还未有第二人敢直言道出罢。”那汉子轻抚长须,笑道:“易兄弟这不是就说了么?”
诸浩奕暗自计较,只觉愈想愈发惊涛骇浪。张献忠年前打下成都,自号“八大王”,那先前小二口中的“八爷”,想必是由这里来。他这“黄虎”的称号,实是凶名,传闻张献忠凶残嗜杀,犹过李闯。想到以此人喜怒无常之性,又加其这样高的功夫,自己绝非敌手,索性方才误打误撞之间,说的皆是维护之语,但凡稍稍显露不以为然之意,只消这魔头一言不合暴起动手,自己岂非立时送了性命?想到这里,诸浩奕心中连叫:“好险!好险!”纵是面上强作镇定,额角也不禁冷汗涔涔。
他一干细微的神情变化,张献忠尽数看在眼里,哑然失笑道:“易兄弟眼里,我就这么可怕么?”诸浩奕心头一凛,张献忠看似粗豪,察言鉴色,却是精明之极。他稍一定神,微笑道:“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如何不慑于将军虎威?这叫做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张献忠赞赏地望了他一眼,笑道:“老弟也不必给我戴高帽子,单凭你方才那句‘抱负远大之心,意向天下之志’,已是甚合愚兄心意,有道是‘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咱们丈夫之间,义气相交,又说什么怕来?”
诸浩奕被他这一席话激起了胸中豪气,倒酒举碗,大声道:“好!既得张大哥垂青,小弟再谦也太不给面子。”萧若尘突然在旁插口道:“什么丈夫相交?这可不把小女子放在眼里了。”张献忠哈哈大笑,道:“这可是愚兄的不是。”一面说,亲自为她斟酒,三人碰碗对饮,齐赞此酒醇美。
张献忠见萧若尘连饮数碗,面色如常,翘起拇指赞道:“程姑娘英姿飒爽,十个男子也是不及。”萧若尘见诸浩奕看向她,眼带询问之色,知他心意,微微点头。诸浩奕起身对张献忠抱拳道:“张兄,先前我二人始终心有顾忌,未曾如实相告姓名,这位萧若尘萧姑娘,却是我沙大师兄门下高徒,至于区区在下,家父正是诸氏太极门掌门,小弟诸浩奕,见过张大哥。”张献忠笑道:“很好,很好。原来诸老前辈中年得一麟儿,真是可喜可贺。诸浩奕,易浩渚,萧若尘,程潇,兄弟造出的这名号倒也有趣。”
酒过三巡,饶是张献忠酒量宏大,内力深厚,也不免有了微醺之意,他兴之所至,邀二人一同来到窗边,眺望景色。这回雁楼顶楼是衡阳城内制高点,二人各自凝神,放眼望去,屋瓦楼舍,巷弄街道,的确一览无余。张献忠笑道:“这衡阳横跨湘水,交通南北,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桂王这等庸碌之辈只因生在帝王家,竟能坐拥此郡,当真是焉有是理。”诸浩奕原也猜到他名为剑谱,实则定有更大图谋,只是听他话中野心勃勃,竟有攻打衡阳之意,也不免暗暗心惊。
张献忠转过头来,对诸浩奕正色道:“诸兄弟,张某今日与你意气相投,我是真心欢喜。只是这‘宁二十四’一事,毕竟李闯有恩于我在先,为兄此次只有相帮于他了。”诸浩奕听他语音颇为歉然,微微一笑,道:“张大哥有自己的原因,小弟怎会强求?那李闯有张兄这等良助,只怕更是志在必得了。”他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道:“只是我辈之人,平日习武练功,从来逆流而上,此番小弟身负家父重托,若要在下知难而退,却是万万不能。”
诸浩奕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圈转余地,可以说是丝毫没给张献忠情面,萧若尘不禁暗自担忧,却见他并不发怒,反而大笑赞道:“好!少年气概,原当如此。兄弟高义,张某佩服。”诸浩奕摇头苦笑道:“小弟虽不自量力,却也有自知之明,李闯势大,又得大哥这等高手相助,此次多半是争他不过。在下只有一言,此话大大不敬,纵然大哥怪罪,也一定要说与君听。”张献忠微笑道:“但说无妨。”
诸浩奕郑重道:“听闻大哥在四川作战,攻城拔寨,无往不利,但铁蹄无眼,总是多害无辜。小弟见大哥有意取衡阳,以君人中龙凤之姿,想必不日可下,斗胆请大哥那时莫伤百姓。”他措辞已是极为小心,却仍暗里调整气息,生怕张献忠怒火一起便要出手。
只见那张献忠却是脸带笑意,面色如常,听他突然道:“我十余年前学艺小成,自恃武力,好格野兽,在延绥做丘八时曾独自掌毙一对猛虎,这‘黄虎’之名,便是得之于此。”诸浩奕道:“大哥神勇,小弟拜服。”萧若尘在旁插口道:“便听闻宋时武二爷打虎,尚需棍棒傍身,张大哥竟然徒手相搏,难道阁下本事胜过武二爷?可不是吹法螺么?”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那大虫骨骼粗壮,受拳掌全如无物,我当初也是倚着宝剑锋利,方才侥幸杀之,如今回想起来,仍是惊险无比。”诸浩奕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暗叹此人胆气之豪,当真世所罕有,说道:“仗剑杀虎,那也是了不起的艺业。”张献忠笑道:“其实边关之地,那有什么大虫了?那时我所遇的,不过一豺狼耳。”
诸浩奕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只见张献忠连连摇头,苦笑道:“此事原是愚兄年少时行走山间,遇一豺狼拦路,这畜牲性子凶残,我逃他不过,只得持剑奋力周旋,终于将它刺死。可就是这么一件事,经人这么一传,自卫反击,成了好格猛兽,使剑刺死,成了徒手掌毙,一只豺狼,成了两头猛虎。哈哈,我这‘黄虎’的名号,原该是‘黄豺’才贴切得多。”
诸浩奕何等聪明,登时会意,沉吟了一下道:“这‘三人成虎’的道理,小弟亦知,只是有言道‘无风不起浪’,这江湖上的传言,在小弟愚见看来,纵然不能全信,只怕也不能全不信。”张献忠暗叹:“好聪明的少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愚兄自起事以来,胜多败少,朝廷实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只恨不得把我说成十恶不赦的厉鬼才好。张某虽不才,御下总也说得上极严,四川是我发家之地,自不会做那杀鸡取卵之事。”
诸浩奕默然不语,想起先前那出演轻薄的马夫,心里只道:“那也未必。”张献忠见他神色犹疑,又道:“诸兄弟如若不信,有机会造访四川,自可探查愚兄麾下兵士是否曾取百姓一砖一瓦。”诸浩奕听他如此说,自己已然不得不信,拱手道:“大哥是响当当的好汉子,既出此言,倒是小弟先前冒失了。”
张献忠笑道:“那又何干?来,吃饭,吃饭,喝酒,喝酒。”一面说,一面大快朵颐起来。聊了许久,诸萧二人也饿得紧了。萧若尘毕竟女儿家,吃起来细嚼慢咽,颇为优雅。诸浩奕习惯了花椒的滋味后,甚感辛麻鲜香,只是狼吞虎咽。他吃了一阵,感到腹中微胀,看向张献忠,只见他兀自大吃大喝,不多时,一桌十几个菜,两大坛酒,大半尽入了他腹中。张献忠酒足饭饱,哈哈大笑道:“好酒好菜,好友相伴,快哉快哉!”
诸浩奕看他身材,直赛一根竹竿,恐怕风一吹就要摇晃不止,实不知怎么练得一身霸道内力,这些食物酒菜又是怎么尽数进入这身体中的。又见他饮酒数升,仍是一张焦黄面皮,诸浩奕听闻常人饮酒,面庞涨红,少数醉后脸色煞白者,传闻中乃勇力之人,而似他这般面不改色,兀自发黄的,则是闻所未闻了,不禁骇然,暗叹:“他这‘黄虎’之名,可当真名不虚传。”
张献忠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爽朗一笑,道:“时辰不早,你我兄弟甚是投缘,自当有再见之日。”诸浩奕只道他是说那剑谱之事,不免心事重重,敷衍道:“是,是。”张献忠却似没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又道:“有机会衡阳再叙,那时为兄做东,我二人不醉不归。”诸浩奕凝神看他侧脸,只见他眼望空处,目光中全是睥睨神色,心下吃惊,暗道:“原来他满心想的都是打下衡阳之事。”正自凛然,张献忠转过身来,抱拳道:“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不待他回复,直自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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